Friday, February 08, 2013

健吾收音機:分身術




黃偉文說:「這個世界分已經鬆馳的人,和將會鬆馳的人。」

即是,這個世界,分好看的人,和不好看的人。

好看的人,還分兩種。

有先天就好看的人,和後天很努力才好看的人。先天好看的人,在這個世代很簡單。他們大多是後八十年代生。大抵是一九八五年左右吧,在他們由流質食物轉到固體餐的時候,香港的經濟就好起來。四歲時他們開始知道,燕窩是一種可以甜吃和鹹吃的食物。他們的飯桌仍沒有被菲籍的家務助理佔領,一星期大抵有五天都是吃母親的煮食。

父母大多都是大學畢業的高級知識份子,他們都習慣吃飯的時候不說話。看孩子的餐單和成績表同樣重要。成績好不好,反而不重要。被那些跳樓連環圖嚇壞了的父母總知道孩子的成績表有很多張,命卻只是有一條。這兒沒有學位,不要緊。反正他們覺得孩子總得往外飛。

所以你看見那個長得好看,用英語在電視機道歉的藝人。那應是先天好看的。

後天好看的,就比較複雜。他們出身不會很有錢。住的大多是政府的公共房屋,小時候在眼前的風景,大多是一雙雙的腿。因為,他們大多只會蹲在鐵閘布簾下的那個三呎X兩呎的鐵窗,看著左邊的李太太拿著一袋兩袋白紅白紅黃塑膠袋子回家,或是右邊的張小姐換了新鮮奪目的指甲油。他們的視野,就是這樣。

他們大多是雙職的父母,學歷不高,不知道這個時代請人都是先看樣子,再看外國大學畢業的學歷。家中最常出現的就是孩子一個人吃飯的樣子,而且他們很多時都會有過胖的跡像。因為,他們孩子唯一的娛樂,不是看電視肥皂劇就是吃東西。那時候,仍沒有電腦。他們的父母會以為自己很努力把孩子獨留在家,不讓他們到街上的籃球場做做運動,是對他們孩子最好的。因為,那些有腹肌的街童,將來一定讀不了大學。他們以為,孩子最好的出路,就是在香港讀大學。

這些孩子,到最後只有一個模樣。當他們對異性(或同性)有興趣,開始意識到這個世界有一個人,一個有血有肉有溫度的人,是會令他們像中了電腦病毒一樣,心緒不寧茶飯不思的時候,才忽然驚醒自己雖然已經讀了大學,已經是一個商學院的女生,可是從畫眼線到買一條裙子,自己都那麼的乏力,那麼的無能。

這種「自我外型意識」,來得越快越好。中六才知道自己是需要被看的子豐說。

「一個人,有多少時間可以談戀愛?就是讀書的時候了。讀書的時候,才有時間天天見面,見面過後還要每個晚上談一小時電話。上班後,你可以這樣做嗎?」

大抵是的。當你發現,你真的是二十六歲才初戀初吻,上午才跟那個同事吵得面紅耳赤,下午又跟另一個客戶開一個沒完沒了的會議,回到家仍要跟出差的男朋友談一小時長途電話?
這叫慢性自殺。

子豐中六的時候,已經知道這條道理。畢竟也算遲了。中五的時候,他仍然是一個政府學校的學生。政府學校,像鐵的衙門流水的官。老師今年在這兒,明年他們就不知道到那兒去。當時仍不流行MSN,也不會有facebook。老師跟學生關係不特別親近,學生就得自顧自的。所以,中五之前,子豐也盡了一生的努力,去考入中六……

知道自己可以在原校升讀中六後,子豐第一次到一個地方,那個地方,真的是一個坊--蘭桂芳。李先生早就知道自己喜歡看鄭嘉穎多於黃馨平,Boyz多於Twins。在蘭桂芳,他看很多很多穿著西裝下班,把領口的領帶鬆開的一剎那。

他抽了一口涼氣。

「嘩……!!!!真的是心跳加快,自己是知道自己的心如何跳的。臉也紅了……」子豐說。

鏡頭回到他仍是年輕的時候。當他想走近那個男的一瞬,他才發現自己穿得像一個白痴。不,像一個孩子。一條不太差的Levi’s 牛仔褲,一件T-shirt。是人家會知道在那兒找到的貨色。自那天起,他就開始找不同的衣服。養份是不難吸收的,先看Ameoba,之後再看Milk。後來,發現Milk 的資料來源,都是來自日本雜誌,就乾脆真直看日本雜誌。

看甚麼?看著一個又一個偏瘦的男生,都把自己打扮得像模特兒的玩偶一樣。 他身高一八二,體重也不過五十七公斤。日系的打扮是最好的了。 看看鏡中的自己?簡直就是一個白痴。於是,他開始學抓頭,看那年流行的polo shirt的顏色是甚麼。學會甚麼叫Cargo Pants,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不同顏色的名稱。

省吃儉用後,後來他知道原來打扮也要錢的。有假期的時候,就在一家高級的餐龐當待應。

「要花錢嘛……自己賺就是了。」子豐說:「問父母要錢買衣服,不行。」

後來,他發現原來他的樣子,他的身型,他的年齡,原來有很大市場的。由餐廳這種要弄污雙手的兼職,他慢慢去了另一家日系的百貨店當店員。那家簡約的家品店,就是喜歡他日系的外型,可以引誘那些仍穿得像白痴一樣的人買那家店的衣服。

到他已經可以進身MArc JXXXX當店員時,他就最愛行銅鑼灣。因為,那個地區是香港戰況最激烈的戰場。在銅鑼灣可以得到高收視,大抵也可以跑嬴整個香港。

現在,他已經是香港其中一家大模特兒公司的紅牌了。可是,他卻沒有談很多的戀愛。

如果是天生的美男子,從小到大都有很多人在他身邊團團轉。很多人會愛他,很多人會想他。男孩子嘛……很快也會知道性是一件甚麼事。所以,好看的男生,性經驗大多是早的。可是,他是中六才變好看的啊。

而且,他變的,是那種英式校園風那種--即是polo汗衫,卡其褲、Converse Stars布鞋那種。這種年輕的男生,像卡通片Winnie the Pooh中的跳跳虎。這種人,本來是豬,可是就披一身虎皮。被另一隻豺狼調戲的時候,往往只會粉身碎骨。

他中六的時候,第一次到一家同志集中酒吧。那地方有很多他酷愛的西裝男,不,西裝豺狼。這些狼,專選那些跳跳虎。瘦削、乖巧、帥氣已經是三個值得飛擒大咬的充份理由。加上純情和「第一次」,還不是最上乘的「舉藥」嗎?

「第一次去的時候,那兒粒光很黑,我看到一個穿西裝的男人。大抵是三十多歲吧。沒有鬍子的,身型看上去也不錯。他跟我談話,說著說著,就把手放到我的腰下去了。」子豐說。

正常呀。衛星根據軌跡移動不就是應該去那個男的家,再天雷的地火的談第一次了嗎?

「不行。我不可以這樣的。」子豐說:「想得到你的身體的人太多,你想得到他的身體的人也不少。沒有愛,我不行的。」

是的。這個世界仍有要先有愛才有性的男同性戀者。

「直至大學一年級,我遇到他。」

即管叫他阿光吧。他有光的。

是的,他發光的。

一米八五,七十三公斤,有腹肌,是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。聽說中學大學玩了六、七年泳隊。羞澀的笑容,像線一樣的單眼皮眼睛。(別想到韓國那邊去,不是那樣子的。)說上帥哥他一定不是。只是,他好像一個體貼的哥哥。

最令人記得的,是他身上總是有一種青年特有的沐浴露的香氣。

人一生人總有一兩次是因為這樣子的觸電而愛上一個人的吧?百貨中百客倒是對的。面對第一次對著一個人,好像帶著他的外衣PSP教科書計算機AussieBum內褲和毛筆進入你的家,這裏有他那裏又有他。光芒四射,子豐避不過。

慢著,毛筆?是的。一個人忽然愛上第二個人後,那個男的如果又做一些同年齡男生不會做的事,好聽的就會說他與別不同,不好聽的,就會說他「騎呢」。是的,畢竟戀愛就是這樣,把自己「決定」要愛的人的好,放到最大最大,直至甚麼也看不見。

比方說,有一天,不是大晴天。有雲無風的一個下午,子豐和阿光在大學的走廊相遇。當時已經知道甚麼是Fred Perry的子豐,看見拿著裝滿香港文學評論、泳褲加運動毛巾服和毛筆的運動袋子。子豐的身子都軟了一半。

阿光在遠處看見他,已經上前。從泳褲下取出了一張宣紙。天啊,是宣紙啊,你多久沒有聽過這兩個遠古時代的名詞?

「你看?這是我在書法課寫的。」阿光把宣紙打開,附送一個麥當勞免費無限提供的一號笑容。

「啊?」子豐說。這些場口,最好是扮無知。讓那個男的把話說出來。就算他知道那些叫篆書,是大篆。

「是大篆。寫的時候好像很冷靜很定似的。」阿光說。

「是嗎?很好看啊。」子豐說。他的眼神已出賣了他。

徹底地。

老老實實,世上那有天長地久王子跟王子快樂地在一起的故事?在山城的大學中,有一個好看的人做自己生活的伴,對在研究院的阿光絕對是一件好事。

於是,阿光開始約他吃飯,記得他不吃牛肉、愛喝冰奶茶、選吃意大利粉或飯子豐會選吃意大利粉。子豐不愛吃西芹蘿蔔阿光會不動聲色自然而然的幫他吃掉。

「你有聽過有作家說過,一個人想知道第二個人愛不愛他,就是那個人肯不肯吃他吃剩的東西嗎?」子豐說。

我知,他在引用劉黎兒的說話。子豐就到圖書館,看劉黎兒的書。如是者,來來往往吃了五十多次午餐晚餐,子豐發現原來自己都變得有吸引力了。阿光會開始想摟他的腰。比方說,在圖書館,阿光會摟著子豐,在不太有人會看的文學理論和言情小說的書架中間,隨便取來一本,把那些床上畫面變成文字的尋夢園小說,變成二人之間最可以逗樂的快樂丸。服用方法很簡單,打開小說,對著對方的眼睛讀一次……

算吧。這些,都是令人喘不過氣的甜蜜。樂在其中的人,大多不知道有樂一定有苦。

在先天一見鍾情,加上後天甜蜜蜜的洗禮,子豐好像變了另一個人一樣。入大學前他每天乖乖的上課,下課回家做功課、溫習、跟家人吃過晚飯洗過澡看完電視,就這麼的一天。一天甚麼時候要做甚麼,都像日本的火車,分秒不太差。上了大學,和阿光「打得火熱」之後,課也會上,功課也會做。只是除了最「基本」的課業需要,其他的所有時間,就算阿光物理上不再他身邊,他的腦子都沒有離開過阿光。

是一種沉迷,也是一種戀愛的狀態。總之,子豐覺得他在戀愛。

直至有一天。他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,有很多人都愛阿光,都和阿光在戀愛。

子豐去車站等。等到一個跟他沒有一模一樣,也像一個翻版的男生,在跟阿光一起。阿光拿著一袋超級市場的食物,他在家中帶回宿舍的水果和一些唱片。而子豐的翻版跟阿光並肩而行,走到巴士站。

「是一種感覺。當下你知道,那個人是跟他一起的。」子豐說:「有些事情你不用說,反而會感覺到的。」

子豐看見阿光,阿光也看見子豐。阿光在「那個人」看見子豐前,就把他擋住了。這幾個動作,都只在三秒之間。

「我看得很清楚。」子豐說:「我看得到他看到我。」

當然,事件不會這樣子完結。巴士絕塵而去,子豐打他的手電。當然,阿光沒有聽。直至第二天,阿光的電話才到,二人終於都在圖書館外的長椅上見面。

「唔……」子豐說,還附上一雙腫了的雙眼。

「我不知道昨晚你在那兒。」

「我以為我去等你,你會有surprise。」子豐說。

「唔……你看到了。」

「是。他是誰。」子豐說。

「他是我男朋友,我們一起六年了。從大學一年級開始我們就一起。他現在大學二年級。比你大一年。」

「那我呢?」子豐出奇的冷靜。當人或憤怒、或無助、或失望、或害怕、或這或那,所有情緒走到最極點,大抵都會沒有反應。

「我……我是愛他的。我仍是愛他的,我仍想跟他一起。那麼,我可以如何?」阿光說。

就這樣。子豐走開了。他也會再看到這個人。在大學的講堂,在穿梭校園的巴士,在中環的翠華二樓,在往官塘的地鐵車廂內。他看見粉雷雷燒賣、燒脾飯、紅蘿蔔、毛筆、泳池……還有另外二百種不同的東西,都會想起他。

自此,子豐就沒有再跟「好看」的人在一起。對於這個後天才變得好看的人,他說:「好看的人,都不是好人。他們得到太多愛。太多愛令他們不知道愛很重要。」

雖然,他仍是對西裝的男人有不解的情結:「如果可以跟男朋友一起,看TVB的晚間新聞有多好。」有一天,子豐說。

嗄?有甚麼好。無線新聞的黃大鈞又沒有NOW李臻多粉絲,又不像有線劉家業那麼像California健身室的人肉發電廠。

「不,黃大鈞夠好的了。」子豐說:「如果之前他在家,和我一起吃飯,跟我說:『傻豬,今晚別太晚睡啊!』不行不行,我要看你。他摸摸我的頭,對我說:『好好好,那麼,我說完晚安,你就要好好睡好了!』……嘩~~~那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。」

唉……跟中三小女生有甚麼分別?其實,原來變得好看,不會令人學聰明的。好看的人可以追求嗎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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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:

子豐有一天問我,這個故事,會:「係邊度出?」
我答:「係你塊面度呀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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